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别的女子入宫，都是与嫔妃争。可她秦恪入宫，却是来和皇帝争的。

——题记

1

足足逮了四日，我才在皇后柳庄的胧明宫里逮到皇帝戚珏。那会儿方入冬，皇后吩咐小厨房煮的酸萝卜老鸭汤刚端上来的时候，初冬的第一场雪便簌簌飘落了。

胧明宫掌事的宜兰姑姑一边帮我盛汤，一边道：“冬凉雪寒，喝一碗热汤正好暖身子。”

我从五国之中最北边的雪漠国来，只觉得这观月国的帝都明月城没个冷日子，闷了一口老鸭汤便吩咐小内监：“快把这炉子移到皇后娘娘那边去，烤死我了。”

正说着，宫外响起“皇上驾到”的通传声，阖宫便乌泱泱下跪相迎。我来此虽有三月余，仍旧学不会这许多礼数，碗里的老鸭汤还剩一口，索性一边行礼一边喝进肚里。

端碗仰头，我余光里看到那抹明黄身影掀起珠帘走来，先是扶起柳庄，接着向我走来。在看清是我时，那步子便顿住了。

我将碗随手放到地上，抬眸对上戚珏那双满是愕然的瑞凤眼，大大咧咧行礼：“臣妾参见皇上！四日未见，我还以为皇上感了风寒，到哪里养病去了呢。”

柳庄赶在戚珏震怒前来扶我，笑得端庄又温和，像极了待我最好的三姐姐，“可巧酸萝卜老鸭汤多做了些，既然皇上也来了，我们便一起吃。”

原本一宫妃嫔对皇上这般无礼早挨罚了，只是我与她们皆不同，我知戚珏不敢罚我。因今年初夏时，戚珏贪图我雪漠国的漠北四城便率兵攻打，哪成想不仅吃了败仗，还反被我雪漠国攻陷了两座城池。

戚珏立即写了和书，还提出望两国和亲，以结秦晋之好。为表诚心，观月国的和书以及一位尚未出阁的长公主几乎一起送到，我父皇一向主和，便接受了戚珏的提议，着手从公主里选一位送去给戚珏当妃子。

父皇起初属意的是我三姐姐。但我知道她与大将军谢长川互相倾慕久矣，索性便毛遂自荐了。

雪漠国如今的皇后并非我生母，倒也不心疼我，说我不像三姐姐温婉文弱，从小舞枪弄棍性子烈的，去了倒也好，不受人欺负。

临别时三姐姐哭成了泪人，入了秋的漠北百草枯黄。她说听闻观月国的人，不像我们雪漠国爽朗直率，心里都爱算计，要我如何都提防些。

我母妃早逝，三姐姐待我堪堪是长姐如母的情分。我最后抱住她，也不禁落了泪，然后恶狠狠向前来送行的谢长川下话：“我是为成全你和三姐姐才去和亲的。谢大将军要是以后怠慢了我姐姐，我便让观月国的皇帝好好练兵，专来攻打你！”

一句话惹笑了众人，如此我便来了这人生地不熟的观月国。我一入宫，倚着家世身份便被直接封了妃，我名字叫秦恪，人人便都称我为“秦妃”。

我被安排在皇后的胧明宫里住，初次觐见柳庄时，我便觉得她笑起来的模样十分像我温厚的三姐姐。因着初印象很好，之后我便与皇后多来往，其他宫殿的嫔妃们几乎只在后宫每日的例行问安时打个照面。

第一次见戚珏，是在我入宫的第三日。明月城偏南，中秋时仍有海棠花盛放，八角宫灯明晃晃的，映着窗边的花更绚烂夺目了。

可都不及戚珏那一身明黄的龙袍刺眼。以至于初见时，我便蹙起眉头，请他换身别的颜色的衣裳。

便是那么闹了一场，后来戚珏无论什么时候看我，都是一副长眉紧皱、瑞凤眼里满是防备的神情。

而此番我堵他，也是因半月前我向他提到，既要修两国之好，我雪漠国与他观月国接壤之处常年受风沙侵害，不如派些人去防风治沙。

那会儿戚珏正在江南大兴土木修河道，才无心理会我这事儿，又不好直接驳回，便开始对我避而不见了。这也是他方才踏进皇后寝殿，看到我时转身就想走的缘由。

原本看在皇后的面子上，我想将此事暂放不表，谁知戚珏压不住方才被我阴阳怪气的火，先张了口：“秦妃曾在寒山城，也是这般对你父皇‘嘘寒问暖’的？”

我悠悠然吹开老鸭汤上的浮沫，“无论我在寒山城还是明月城，都这般向皇帝行礼。若方才的话冲撞了皇上，只能请皇上多体谅了。”

我抬眸，眨巴着眼睛毫不畏惧地与戚珏对视，“毕竟管教我是我父皇的事，您又不是我父皇。”

“你！”戚珏几乎下意识抓起手中的碗，强忍着不砸在我脸上，在皇后的安抚下重重放在桌上，一句还有奏章处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我以为皇后会帮着说几句我的不是，谁成想戚珏才走远，柳庄便温柔又无奈地笑了。她忍不住抬手轻戳了下我额角，“你呀……你可晓得方才皇上真是气极了的。”

“我怎不知，娘娘你可瞧见了，皇上方才那架势，必是想说——咳咳，”我清了清嗓子，学戚珏那一贯沉稳的模样，“朕若有你这样的女儿，早气死了！”

惹得阖宫都笑了起来。尤其柳庄，原是眉眼清冷的美人，此刻笑弯了眼，更是好看得不得了。

宜兰姑姑命众人庄重些，来给我添茶，却也带着笑道：“奴婢好久未曾见到皇后娘娘这样开心了。宫里能来秦妃娘娘这样性情爽落的人，是观月国的福气。”

我是不知柳庄的过往，我不知她如我三姐姐一样，也曾对一位将军爱之入骨。只是那时没人能如我帮她一把，便陷进这冰凉的深宫里，再也不会笑了。

而那时我亦尚不知晓，这偌大后宫，佳丽三千，或容颜倾城、或才思卓绝、或端庄惠达、或权冠六宫。三千曼妙人，唯有我一人尚能开怀一笑。

2

为免戚珏麻烦，我特意写好了防风治沙的策略，托御前的大总管柳公公送进了御书房。隆冬的鹅毛大雪飘扬，我在殿外候着，看到一株枯柳伫立在宫门边，静静垂着枝。

我正注视着那株老柳，忽然一抹猩红戎装的身影打朱红宫门而入。雪落在那男子高束的发冠上，他走近，抬眸看我，一张清冷的脸棱角分明。

一身霜雪，他只打量我一眼，便行礼道：“小王见过秦妃娘娘。”

內监进殿通报“珂王爷请见”，我好奇地问他怎知我便是秦妃。

戚珂一笑，春风化雪似的，那张清冷的脸霎时便有了亲切感，“隆冬腊月天，宫里的娘娘哪个不是毛氅貂裘，也只有雪漠国来的秦妃娘娘敢一身单薄锦裙踏雪了。”

我问他：“观月国在漠北有位骁勇善战的镇北将军，据闻是皇帝的亲弟弟，便是珂王爷罢？”

他点了点头，又摇了摇头，“徒担了虚名，比之雪漠国的谢大将军，再不敢提骁勇。”

霜雪渐盛了，我凝视着戚珂，终究没忍住说出口：“此战若你赢了，大约我会是跟着你皇兄一起叫好的人。”

若不顾及家国百姓，至少我不必远嫁，至少我能与三姐姐一直姐妹团聚。

他亦抬眸凝视我，眼中先是不解，继而染上了愧疚之色。似是在思忖补救之法，半晌后向我轻声说：“如今两国交好，小王能时常见到谢大将军。娘娘若思念家人，小王愿代娘娘传递家信。”

我看向他，心底里有温热蔓延，向他道了谢后便有內监来传我二人进殿。殿中焚着我一直闻不惯的香，戚珏坐在书案前，总是那副老谋深算的表情。

“秦妃当妃子时常失职，当臣子写奏本倒是有些功夫。”戚珏手中拿着的正是我写的那份，他看向我，嘴上夸着眼中却是明显的戏谑。

我欠身行礼，反唇相讥：“那依皇上看，我可该比当初上书皇上攻打漠北四城的臣子聪明些？不致让皇上赔了公主又折兵。”

戚珂摆明了隔岸看戏的架势，顾装单纯道：“秦妃娘娘不知，当初攻打漠北，是皇兄自己的意思，不曾有大臣上书。”

戚珏攥着奏章的手霎时青筋暴起，他这一次能忍住，大约是在纠结究竟是砸向我，还是砸向他的亲弟弟。

“刚好你进宫述职，便领了这差事罢。”戚珏最终将我写的奏章递给戚珂，“既是治理边境，需得雪漠国也派些人手，你与那谢大将军相商，便说这是他们秦恪公主的主意。”

我与戚珂退出去前，戚珏幽幽补了一句：“非是秦珂，而是秦恪，九弟别念错了名字。”

我身子一僵，余光里瞥到戚珂同样一停的步子，我忙提起裙摆一路小跑回了宫。我知戚珏探到了那桩事，要来打压我的气焰。

我原名确是“珂”字，只是当年为着母妃受委屈冲撞了皇后，父皇才将我的名字改成了“恪”。恪，恭也，是要我知礼数的意思。

可那些年顽劣如我，何曾有过半分收敛。直至十二岁那年秋猎，我玩过了头，不小心一箭射瞎了当朝一位尚书家的公子的左眼，母妃为保我自请废去妃位打入冷宫，她原本便体弱多病，那个冬天人在冷宫里，堪堪没熬过去便殁了。

那之后我为了自保，才真正知礼了些。“五公主不识礼数害死了她母亲”，这么多年，这是唯一一件梗在我心头的旧事。

在雪漠国时父皇偏宠我，便无人敢提，谁知戚珏偏打探到了来恶心我。真不知后宫那么多美人贪图他什么，好刻薄小心眼的帝王。

因着这桩事，我倒是有一段日子没与戚珏呛声。他因此越发爱来胧明宫，回回都派人来我寝殿召我一起用膳。

春雪初消腊梅开放的时节，皇后来宽慰我，说在我入宫之前，戚珏从不曾有这般模样。像小孩子赌着气与我较量，这样的戚珏她也是头一回见。

我说我不明白，柳庄看向亭子外的腊梅花，一声叹息融入微凉的春风里，“后宫有许多女子，或红颜薄命，或命途多舛，或哀莫大于心死，皆只图他的一份真情。”

“只是帝王何来的真情，后宫里又何来的真情。所以他遇见对他一无所求的你，不必算计，不必提防，不必愧疚，自然便有了稚子的心性。”

我放下茶盅，身子向前倾，凝视着柳庄。这一刻，我看到了这位皇后与我三姐姐截然不同的一面，赞道：“娘娘当真是我遇到最妙的一个人。”

她自是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。多妙啊，竟会有后宫妃嫔，可怜一个强盛之国的君王。

柳庄出身长公主府，回宫前她将当初从公主府便戴着的一支燕钗戴到了我头上。她说，望我也做一个妙人，成事不说，遂事不谏，既往不咎，永远这般洒脱快活。

我惊讶地看着她，想来她也知道了我的旧事，却选择一如既往待我，还劝我莫被过往所扰。斜阳将我的影子拉得长长，钗头的燕子活灵活现，那晚我在给三姐姐的家书里写道，明月城里有一位贤达温婉的皇后，待我很好。非常之好。

虽则人人都说宫廷深深，人心里的善意于这高墙之下最难存。但我还是愿意相信柳庄皇后是对我有一份真诚的。

毕竟我与她，皆是不求皇帝之爱、不求王权富贵，只求在这深宫里安安稳稳过余生的人。那么多一个推心置腹的帮手，总是好过多一个互相算计的仇敌的。

只是我没想到，难得我孤身远嫁的日子能安稳些，竟真冒出来了一个“仇敌”。还是戚珏找来的——云冉国前来和亲的长公主，萧青月。

3

皇后曾与我盘算，说起现今最为权冠六宫的便是元贵妃了。她出身当今权倾朝野的宰相府，亲堂妹也入了宫与我同是妃位，再没比她更嚣张跋扈的了。

可新入宫便也与我一样封了妃位的萧青月，甫一来便找元贵妃的不痛快，惜雨亭里阴阳怪气，说元贵妃入宫多年，膝下只收养着原薛贵妃的一双儿女，可见是不中用的。

我没忍住，为元贵妃帮腔：“我们看去她无儿无女，兴许人家乐得自在呢，何必在背后这样说人家。”

宫里嫔妃大多都怕元贵妃，便都帮着我说，唯恐闲言碎语传去元贵妃那里讨不得好。这么的，萧青月竟如被孤立一般，便全数算在了我头上，或见面拌嘴，或诬赖我身边宫人偷窃，时常来扰我清净。

我倒不是怕她，只是柳庄早嘱咐我，好歹看在她面子上忍一时，后宫难得安宁。于是只得忍住，却也攒了一肚子火气。

炎炎夏日戚珏来胧明宫用糕点凉茶，我便向他撒火，说观月国地处五国正中，四国环绕，倒不如都娶一位公主来，靠女人就能守住家国安定了。

戚珏看向我，听闻他兴修的河道于今年涝灾时节派上了大用场，见我也有吃瘪的时候则更高兴了，讥笑道：“秦妃这是吃醋了？”

我忍不住一扬手中的梅花酥作势要打他，戚珏竟真下意识闪躲了一下。我俩俱是一愣，视线相接时不约而同笑出了声。

“你当真以为我会打你？”我问他，忽想起皇后所说的关于他在我面前孩子气的那些话。

“我瞧你可是做得出殴打君王的事的，堂堂雪漠国能文会武的秦恪公主，什么不敢做呢？”

他脱口而出一个“我”字，光阴寂静，夏蝉聒噪，我忙将视线从他笑意浓浓的瑞凤眼里移开。劝自己万万莫要心动。

许是戚珏敲打过，之后萧青月都未来寻我麻烦。只是好好的日子总有不测风云，又一年秋天，我正在御书房与戚珏一同听戚珂回禀防风治沙之事，我父皇宾天的消息便猝不及防传来了。

內监报时，我怔在原地，久久不知该作何言语。幼时我常厌恶父皇，周旋于后宫的莺莺燕燕之间，总冷落了我母妃。

也许是公主少有我这样爱骑马挽弓的，他对我一直很偏宠。母妃逝世后，他甚至将我安置在太子宫里，我能写出防风治沙这样的奏章，也是得益于那些年与太子一同聆听教诲。

那会儿皇后言说不妥，父皇便将我抱到膝上，说小珂原本便是独女，如今还没了母亲。识识字读读书，明白些道理，以后总不至于被男人欺负。

一国君王日理万机，他陪我的时间极少。可在这极少的时间里，他已对我极好了。报信的小内监顿了几顿，看了看我的脸色，我命他有话直说。

“雪漠国传信的驿使说，秦帝合眼前，一直在传唤秦妃娘娘……”

“死老头子，当初我出嫁的时候送都不送我一程，现在知道想我了？”我骂着，可鼻尖眼眶发酸，温热的泪霎时如雨滑落。

一方帕子递到身前，我抬眼，竟是一旁的戚珂。余光里戚珏腾地站起身的身影，又缓缓坐了回去。

心思急转，我取出自己带的帕子拭去泪水，装作未看到戚珂的动作。而后我转身问內监，可是太子秦奕登基。

內监答是，我转而向戚珏道：“虽则胞弟，还是要提醒皇上一句，这位新皇自幼好斗，还请提防边境战事。”

戚珏简单应了一声，面色沉沉的，特赐了轿辇让人送我回宫休息。而后这些事便不知怎的被传得风言风语，说我与珂王爷有私情。

说得最起劲的自然是萧青月，见戚珏许久不来胧明宫见我，竟在每日例行问安的场子上阴阳怪气，“听闻前些日子雪漠国带兵来犯，亏得秦妃热心提醒，珂王爷方能御敌。”

我本不想接话，萧青月却得寸进尺：“如此承了秦妃的恩情，不知王爷又该写多少信感激秦妃了。”

例行问安便在胧明宫主殿，离我居处不过百步，我命人抱了我的信箱来，一步一步走到了萧青月面前。她一脸料定我不能拿她如何的表情，很是趾高气扬。

我打开箱，猛地一翻，信件哗啦啦劈头盖脸砸向萧青月。她惊叫了一声，却被我摁在椅上不得动弹，我沉声道：“经珂王爷之手的信件全数在这里，请萧妃娘娘一字不差地念出来。”

我放下箱子，转身向皇后庄重行礼，“若信中真有越矩之语，嫔妾愿自请赐死。若没有，还请皇后娘娘做主，治萧妃出口污蔑当朝王爷与妃嫔有染之罪！”

萧青月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，顾不得我方才对她的羞辱，也跪在了皇后面前，说只是一时玩笑话罢了，还请恕罪。

柳庄纵便脸上带着笑意，仍旧有皇后不怒自威的威仪，“后宫妇人，本就爱嚼人舌根。只是私下里背过人去嚼一嚼，那叫玩笑话，可不是像萧妃你这般，当着众人面口出狂言。”

一向爱迟到的元贵妃姗姗来迟，刚巧听到了方才这一茬，向皇后行礼，悠悠然落座后帮腔道：“本宫看秦妃所言甚是，便让萧妃念念这些信，总要还了秦妃的清白。”

雍容华贵的贵妃徐徐吃一口茶，眼尾上挑的凤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厉色，“切记，是跪在这人来人往的胧明宫大殿，一字不少地念完。”

云冉国一向国力不强，此番萧青月入宫，也是云冉国看着我来和亲后，观月与雪漠两国强强联合红了眼，也想效仿以向戚珏示好。所以不似先前不敢招惹我，萧青月的事戚珏全然未理会，任由我们后宫众人合起伙来整治她。

皇后娘娘拥炉吃茶，元贵妃拉着元妃可劲儿说萧青月的不是，阖宫团结一心，好不畅快有趣。

4

只是我优哉游哉为去寻一本书，在胧明宫藏书的西阁上撞见戚珏时，还是惊了一跳。正殿里萧青月念信的声音传来，我问他何时来此，怎的都不叫人通传。

戚珏随手拿出一本书，做贼似的原地打转一圈，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，说整个皇宫都是他的，他想来这儿看本书还得何人许可不成。

阴沉了半日的天飘起了雪，我想起一年前相似的冬雪天。那时他与我也是这般大眼瞪着小眼，谁都不肯服输。

可终归有什么变了。像晚秋的红叶悄然枯萎，像初冬的白雪悄然落下，无法得知从哪一片伊始，只知就这样发生了。

我凑近他，俯下身子，四目相对几乎只隔着咫尺，我问他：“你究竟是出于担心与愤怒，怕我与珂王爷有染，还是出于吃醋，所以躲在这里听那些信件的内容呢？”

年轻的帝王眼中划过万般情绪，我只需捕捉到那份慌乱，便心下了然了。再是冷血无情，他终究是一个凡人，也会有凡人的七情六欲。

也会在步步为营的一生之中，对某个人简单地心动。

果然，他闪躲视线起身欲走，临走前只是留了句：“朕又不是不准你与家人通信，何必非要劳烦九弟不可。”

“再者，”许是初见时我提了不爱晃眼的明黄，他每次来胧明宫只穿素色的衣裳，于是他今日的一身青色长衫隐于书架间的暗影里，那背影颀长而孤寂，“朕就对你那般不好？每封信宁夸柳皇后千百句，连九弟也会偶尔念起，却怎的从不提朕呢……”

我怔住，只是照旧损了他几句，听戚珏自嘲一笑，那单薄身影便消失在了书阁的入口。那一瞬我终于能理解柳庄皇后的心情了。

可怜戚珏的心情。可怜这一国之主的心情。

也是那天我回房路过时恰好听到，几个妃嫔围着皇后讲我的事。说从未见过我这样的妃子，不争皇帝宠爱，也不盘算着生儿育女，只顾给皇帝上书劝谏，像为人臣子似的。

敌国公主和亲为妃，不争宠不育儿，一身才华让皇上青睐有加

柳庄当是最懂我的人，只徐徐说了一句话：“别的女子入宫，都是与嫔妃争。可她秦恪入宫，却是来和皇帝争的。真真是个奇女子。”

与皇帝争。在我即将动摇之际，竟是柳庄一言点醒了我。我太过清楚，我从异国他乡而来，此一时两国和睦倒好，若彼一时两国交恶，更甚者有一方有灭国之灾，我便不是和亲妃嫔，而是敌国公主了。

戚珏不可能让我生育，即便有了孩子，将来必也举步维艰。与其我动了心和他注定恩怨纠葛一生，倒不如止于君臣这一步。

我尚能可怜他的不易，他尚能真心与我结交。于是抱着这样的心境，在翌年开春，雪漠国新帝秦奕亲自率大军压境时，我向戚珏请旨，让我以使臣的身份跟随珂王爷的*同赴漠北。

“新帝好战，只是不懂和平的难能可贵罢了。我与他自幼一同受教先帝膝下，总能劝说一二，不至边境数城民不聊生。”我说明利害，我想戚珏心里是明白的。

可他怔了许久，久到我忍不住抬头去看他，却见香炉飘起朦胧烟雾，并不能辨清他的神情。戚珏终究还是首肯了，只是轻声多问了句：“沙场凶险万分，你可回得来？”

我一笑，“若真动起手来，我可比皇上能打。打赢打不赢另说，逃命还是可以的。”

如此，只当我未听出他言下之意，嬉笑着便过去了。我知他更想问的是，我是否会借机回家乡去，再也不回来。

我随大军出征的那日，柳庄留我在胧明宫喝了许多碗酸萝卜老鸭汤。她说没想到我这么爱喝这汤，和已逝的舒皇后一样。

我曾听人说起过，那是戚珏青梅竹马的发妻，是他的第一位皇后。舒皇后因难产而死时才二十出头，大好的年华全折在了这吃人的深宫里头。

“他也是怕了，不敢再对谁动心，也不敢再许什么承诺，庇护于谁。”柳庄这样说着，抬眸看向我，眼中是一片温柔，“皇上本宫不敢说，可若你平安且愿回来，凡本宫在一日，必倾力护着你。”

当年舒皇后诞下的太子戚稷，如今便由柳庄抚育，除非天灾人祸，这位豁达睿智的皇后娘娘该当一路顺遂地成为未来的太后娘娘、太皇太后娘娘。

柳庄出生的长公主府如今也是朝中肱骨武将府邸，论势力并不低元贵妃低多少。她出此言，是真心待我，能予我余生安稳的。

我跪地行礼，就势伏在柳庄膝头。窗外的日光将我发钗上的燕子勾勒成剪影投在地上，我看她温柔地伸出手，为我整理发髻与燕钗。

与柳庄告别出来，路过胧明宫藏书阁，我看到了门边未来得及藏起的青色衣袂。算起来戚珏也将而立之年，还做这样小孩子拗着脾气的事，我实在忍俊不禁。

于是我特意高声吩咐我身边的小宫女：“等我出了宫，你们便去御书房打听打听，这几日都不曾见过皇上，他可是卧病在床了。”

“你巴不得朕死吧！”戚珏忍不住走出来，临别前最后一面，我们一如往常拌了嘴。

最后我穿着册封为妃时的那身华服，在他伫立城墙之上的注视下，渐行渐远。

5

戚珂送我到雪漠国的大帐，谢长川亲自来接。彼时他已与我三姐姐成婚，路上向我说起三姐姐已有身孕，我高兴极了，说等我回去亲手做了小孩子穿的衣裳，寄给三姐姐去。

大帐里见到秦奕，我向他说明了利害。说来远没有我想的麻烦，秦奕年轻气盛，率大军过境本就不少朝臣极力反对，加上戚珏配合我使计，让隔壁云冉国偷袭雪漠国另一侧边境，内忧外患，霎时便灭了秦奕的气焰。

少年皇帝生着闷气，说我嫁了人便不顾家里了。

我登时反驳：“若说我不顾家里，如何我一到明月帝宫，便催促着戚珏派人来边境防风治沙？放眼长远，上位者有所作为，使百姓安居乐业，治国方能长久。”

秦奕看着我，忽地问道：“姐姐可想回家来？如今我雪漠国国力强盛，观月国不敢来抢人的。”

帐外风雪中，我想了又想，最终垂眸道：“我本就是为了两国修好才前往和亲的，既未起战争，我当回去，仍做我维系两国和睦的和亲公主。”

我想不论雪漠国还是观月国的史书，最后写我都当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女子。可只有我自己清楚，比起时时刻刻牵挂百姓家国，最初我不过是心疼我三姐姐，最终也不过是舍不得柳庄皇后。

也舍不得他。

我回到观月国后，戚珏大行封赏，封我做了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贵妃，比元贵妃还要高一品级。后妃亲赴边关游说退兵，保一方百姓和平安乐，这样的功绩谁也不能不服。

只是册封当天我又与戚珏吵了起来，他说要将原薛贵妃的停云宫重金重建后予我主事，我严词拒绝，说只想住在胧明宫，每日和皇后同居同食。

“哪有一国皇贵妃与皇后同居一宫的！你当是一点儿礼数也不识了！”戚珏将茶碗端起又放，想喝一口茶水又怕被我的回话呛到。

我自然要呛他：“那又哪有和亲来的公主当皇贵妃的！我不照样开天辟地头一遭！规矩都是人定的，你改改不就完了？难道皇上不是人？”

戚珏又举起茶碗，手背上青筋暴起。一旁的柳庄也又来劝，说不如将胧明宫扩建一番，中间隔堵小墙，起个新名字，既算给我拨了宫殿主事，也算让我照旧跟着她生活。

柳庄温柔的声音方落，窗外便有鹅毛似的雪静悄悄飘落。宜兰姑姑来传膳，说酸萝卜老鸭汤已熬好了。

我三人对视一番，不约而同皆转过脸去偷偷笑了。戚珏仍是那个年轻有为的帝王，柳庄仍是那个温婉贤达的皇后，我仍旧热衷于研究治国良方，誓要做一个妃嫔出身的良臣。

春时的瑞雪兆着新一年的丰收，我想这一年也会这样快乐地度过。

不需那帝王之爱，只需守着君臣之礼，守着待我如己出的皇后娘娘，守着我绝不动摇的一颗心。那么我这一生，都会这样快乐地度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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